母親臨終前將一個硬邦邦的包裹交給我，告訴我，那是她為我們一家人做的鞋和鞋墊。幾雙鞋是早些年就做好的，鞋墊是新近才做的。先生和兒子的鞋墊已經做好了，我的鞋墊她只做了一半，剩下的一半讓我自己完成。

接過母親的包裹，我已肝腸寸斷，哪里還有心思打開看。我把它深深壓在箱子底下，不敢拿出來看。我怕一觸碰，就又想起母親，心里的悲傷就又會泛濫成災。

如今，母親去世已經八年了。八年的陰陽相隔，我雖能從容面對，但依然放不下對母親的思念。今日整理箱柜，翻到母親當年的遺物，小心摩挲，淚如泉涌。

這密密的針腳，就像母親綿密的心事，針針都是深深的愛；這精美的圖案，都像母親樸素的心愿，件件都是美好的期盼。每一個針腳里，每一個圖案里，每一層棉布里，都有母親的氣息，都是母親的愛。

三雙布鞋，三雙鞋墊。大碼的條絨鞋和中字紋鞋墊是給先生準備的，精致的松緊鞋和喜鵲報喜鞋墊是給兒子準備的，一雙小巧的方淺口布鞋和粉紅色菱形紋鞋墊是為我準備的，只是鞋墊只做了一半，針和線還帶在上面。

我愣愣地看著這些鞋和鞋墊，仿佛母親剛剛做針線做累了，只是去休息一下，一會她還會回來，繼續(xù)穿針引線。

恍惚間，母親做鞋的情景，一幕幕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

每當夏收結束，天長事少，得了空閑，就是母親準備做鞋的時候了。

母親將那些穿得破舊到不能再補的衣服翻出來，拆拆剪剪，拆開縫頭，剪掉爛朽的邊角。把那些尚且能用的布片細細捋平，實在皺得厲害的布片，母親就含一大口水，均勻地噴灑在布片上，稍稍浸潤，慢慢捋抹，直到平平整整，再一層一層摞起來，準備抹褙子（用來做鞋的材料，全部用廢舊布做成）。

母親會找一個艷陽天，打一大碗稀面糊，卸下兩個門板，放在大太陽下。母親提起刷子，在門板上薄薄地刷一層面糊，找一片大而齊整的舊布平平展展粘在門板上，然后就一層面糊一層舊布，層層摞摞糊上去。遇到那些碎布頭，小心拼接，仔細對岔，就這樣大約要糊上幾十層的舊布，一張褙子就算是完成了。剩下的就交給太陽曝曬，曬得越透，褙子就越結實。

等曬過兩三個大日頭后，褙子就干透了。母親把褙子從門板上揭下來，把各種鞋底、鞋幫的紙樣拿出來，拓在褙子上剪鞋底、鞋幫。

為了剪得準確無誤，母親把紙鞋樣用幾個大針腳固定在褙子上。剪刀在母親手中轉兩圈，鞋底、鞋幫的樣子就出來了。為了耐穿，鞋底往往要用至少三層褙子，而鞋幫和鞋墊一般只用一層。

接下來母親就要給這些灰頭土臉的鞋雛形上妝美容了。

母親先要打一鐵勺漿糊待用。她在鐵勺里和好面水，在灶間點燃一小把麥草，火蛇輕輕一舔，筷子噌噌攪動，漿糊就粘稠粘稠，透亮透亮，還散發(fā)出清甜的麥香味。當時的我疑心這漿糊是能吃的，但母親說吃了腦子就黏成漿糊了。

等漿糊冷卻下來，就是滾邊、上面子這些細致活了。

母親把漿糊均勻涂抹在細長的白布條上，蠶吃桑葉一般將直直的白布條蜿蜒粘貼成每層鞋底的棱邊，看不出褶皺，也看不出接茬，嚴絲合縫，棱角飽滿，剛剛好。等母親仔仔細細給鞋底上好白布面子，再將棱邊收拾干凈利落，三層鞋底整整齊齊粘合在一起，原本粗陋晦暗的鞋底頓時明亮凈白，仿佛紳士，優(yōu)雅大方，坦蕩從容。

母親用各色條絨布（這布結實，專門用來作鞋面）或布頭（做衣服剩下的碎布）來裝飾鞋幫。她用漿糊把鞋面布小心謹慎地粘貼在鞋幫上，將多余的布邊剔除干凈，滾上白布棱邊，再用手壓瓷實，捋平整。原本丑小鴨般的毛坯鞋幫煥然一新，仿佛害羞的姑娘頂上了明媚的紅蓋頭，溫婉可人，美麗驚艷。

母親把這些收拾妥當打扮俊俏的鞋底鞋幫壓在大枕頭底下，以確保它們牢牢粘合且平整不變形。

這才是做鞋的第一步。接下來納鞋底才是個真正的大工程。

為了耐穿，鞋底做得比較厚實，所以納鞋底就格外費力費神。母親在右手中指二節(jié)處戴一個頂針，拿一個大約2寸長的大粗針，穿上自制的麻繩（自制麻繩，其實也是頗費功夫的，要提早準備好）。再準備一個又尖又長的針錐，來幫助針順利穿透厚實的鞋底。

母親利用每一個空閑的零碎時刻來納鞋底。一年四季只要一有空，她的手上就有一雙鞋底要納?；蚴窃诖喝盏呐栂?，或是在夏天的月光下，或是在秋蟲的鳴聲中，或是在冬雪的映照下?；蚴莿倓偡畔率诸^的農活，或是恰巧安頓好了鍋灶，或是晚上家里人都熟睡之后。

母親悄悄端起自己的針線笸籮，拿起鞋底，用針在頭發(fā)上篦一下，就把針尖穩(wěn)穩(wěn)竄進鞋底，再彎曲中指用頂針狠狠一頂針屁股，針尖就乖乖鉆透鞋底露出了頭。母親用牙齒輕輕咬住針頭，只微微一抬頭，針就完全掙脫了鞋底的束縛蹦出來，母親就用指尖捏住針，伸曲胳膊“嗤——嗤”兩下將麻繩扯出來。為了針腳更緊實一點，母親還要在手腕處將麻繩纏一圈、使勁頓一下，再纏一圈、再使勁頓一下，就這樣，確認針腳牢牢地長在鞋底上了，她才會開始走下一針。

有時，鞋底太厚，針根本穿不透，母親就先用針錐將鞋底狠狠鉆一眼，再將針線順利穿過鞋底。

納好的鞋底宛若紳士身經百戰(zhàn)，鏗鏘陽剛；縫合的鞋幫宛若淑女待字閨中。哪一雙鞋底配哪一雙鞋幫是早已媒妁在先，命定前緣的。只等母親拿起大針穿起麻繩為它們完美聯(lián)姻。

常常是深冬的夜晚我一覺醒來，原本各自獨立的鞋底和鞋幫就成了一雙雙俊樣的新鞋。

記得小時候剛剛學會用“辛苦”造句，造的第一個句子就是“母親做鞋很辛苦。”當時還得到了老師的表揚，說我會觀察生活?，F(xiàn)在想起來，并不是我會觀察生活，實在是母親做鞋的場面深深扎根在心靈深處了。

遇到比較正式的需要顯示做鞋手藝的時候（比如親戚家孩子過歲或結婚時，要送鞋當賀禮），母親就在鞋底上納出各種精美的花樣來表達祝福。她會在納鞋底時將麻繩輕巧地挽個疙瘩，再巧妙組合排列成各種花紋，或是水回樣的花紋，或是菱形塊的花紋，或是梅花狀的花紋，這些簡單的花紋，都包含了母親美好的祝愿。

記不得我們兄弟姐妹兒時有沒有穿過母親做的花紋底鞋，卻清楚地記得兒子滿月時，母親做的十幾雙大大小小的繡花鞋，黃色的小老虎威風凜凜，紅色的牛頭昂然向前，黑色的萌豬憨態(tài)可掬，每一雙鞋底都納了不重樣的花紋，精美得就像是藝術品。

倒是自己的兒女數兒多，日夜忙他們的吃穿，母親沒有時間給他們做花紋底布鞋。但母親的平紋底布鞋，讓她的孩兒們冬有棉鞋冬不冷，夏有涼鞋夏不熱。

后來，孩子們大了，各自工作掙錢了，開始穿皮鞋了。母親才有了工夫細細地納幾雙帶花紋的鞋底，給孩子們做幾雙鞋子留作紀念，盡管孩子們已經不穿布鞋了。

老了的母親，有了更多的閑余時間，她迷戀上了做鞋墊。因為她知道，孩子們已經不稀罕布鞋了，但鞋墊孩子們需要。有時買的皮鞋會砢腳，鋪上母親柔軟平滑的鞋墊，穿在腳上立馬就妥妥帖帖了。

樸素了一輩子的母親，開始給孩子們、孫子們做各種各樣鮮艷的鞋墊。大紅的鞋墊上有鴛鴦戲水的幸福，明黃的鞋墊上有老虎下山的威風，水藍的鞋墊上有孔雀開屏，翠綠的鞋墊上有喜鵲報喜，粉紅的鞋墊上桃花朵朵開，金黃的鞋墊上石榴個個笑。各色各樣大大小小肥肥瘦瘦的鞋墊摞了一摞摞，孩子們回老家后自己挑，哪雙合適拿哪雙。

母親做的布鞋陪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，母親做的鞋墊陪著孩子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。

而今，母親做的布鞋尚在，母親做的鞋墊還待完工，而母親卻已經不在了。

母親走了，不留金不留銀，不留話不留言，只留下了幾雙布鞋和鞋墊。她把全部的愛與希望，把一生的財富和要說的話，都用針線扎扎實實縫了進去。

我們做兒女的只有穩(wěn)穩(wěn)地走好腳下的路，才是對母親最好的回報。

李娟，中學語文教師，寶雞市作協(xié)會員。好讀書不求甚解，偶涂鴉只為內心。生活簡單，不求繁華，只愿借文字修籬種笆，安置心靈的水云間。多篇散文發(fā)表于“岐山作家”等文學平臺，散文《夢里故鄉(xiāng) 千年古槐》入選《岐山作家百人作品選》。

陜西采風文化傳媒網站副站長，寶雞轄區(qū)工作部主任：于安林供稿。